朱雀三號總指揮談火箭首飛：最后一腳剎車沒踩好，經歷失敗才可能走得更遠

每經編輯｜張錦河    

今年12月3日，中國第一款可回收火箭朱雀三號迎來首飛，這是中國商業航天歷史的重要時刻。點火升空之后，火箭一二級分離，二級繼續完成入軌任務，一級則開啟返程之路。

最終，在一子級回收失利后，二級火箭的入軌完成了1400秒的長滑行，為火箭后續運力的提升打下了基礎。如何看待這次回收實驗？朱雀三號是在什么背景下誕生的？總臺記者近日專訪朱雀三號總指揮戴政。

談火箭入軌回收失利

“最后一腳剎車沒有踩好”

12月3日中午，朱雀三號首飛的時刻到來。“大運力、低成本、可重復使用”，這意味著朱雀三號的首飛，將重新定義中國人觀看火箭發射的預期。

甘肅省民勤縣，朱雀三號回收場坪。

點火升空之后，一百三十余秒，火箭一二級分離，二級繼續完成入軌任務，一級則開啟返程之路。媒體第一時間的報道中，朱雀三號首飛的結果被概括為入軌成功、回收失利。

朱雀三號總指揮戴政表示，雖然回收沒有成功“略有遺憾”，但這一次發射是我國第一次進行入軌級運載火箭一子級的回收實驗，“并不認為第一次首飛就必須要回收成功，更多帶有一定的試驗性質和探索的角度。”

不完整的返回畫面中可以看到，朱雀三號距離成功并不遙遠。

戴政介紹，火箭一二級分離完以后，有一個高空大角度調姿，調姿后，在距離地面80公里的高空點火段實際上非常完美。從40公里一直滑行到距離地面3公里，氣動控制的滑行段表現也很順利。

“在3公里的時候，要做一次著陸點火。這類似于急剎車，高度降為零的時候，速度基本上也要降到零，這時著陸腿展開才能吸收掉撞擊的沖擊，讓火箭完好無損地立在地面上。對火箭飛行器控制來說，是非常大的難度。最后那一腳剎車沒有踩好，就沒有實現剎車的功能，火箭墜毀在場坪的邊緣。”

墜毀點距離著陸的中心點約40米，戴政介紹，這意味著如果最后的著陸點火工作正常，預期是能夠實現目標的，而且能落在場坪中心。

朱雀三號爆炸撞擊后的殘片和黑匣子將被帶回，進行全面檢查。盡管媒體上討論首飛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的聲音仍在持續，但對戴政和團隊來說，入軌的成功值得慶祝。

“這次的任務首要看中的還是入軌，代表了這款火箭后續能夠為衛星客戶提供服務。回收是火箭企業降成本非常重要的手段，但對客戶來說，要求我們把貨物、有效載荷、衛星送到需要的運行軌道上。”

戴政表示，“對火箭行業，尤其像民營商業火箭公司來說，要通過一次成功的飛行來告訴對方，我的火箭具備這樣一個能力，以后才能夠把火箭賣出去，其實是行業上的慣例。”

離開“國家隊”選擇創業

他第一次嘗到發射失敗的滋味

成功入軌，對朱雀三號至關重要，對中國正在面臨的星座組網的迫切需求同樣重要。

2016年，正是看到了商業航天的前景，藍箭成為國內最早一批取得商業航天全行業準入資質的民營火箭企業。當時，戴政仍在中國火箭設計研究院工作。

戴政記得，當時公司的CEO張昌武約他在北京亦莊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一句話讓我印象特別深：有的時候還是要相信自己。相信這個行業的趨勢，相信我有技術能力去推動這件事。我突然被打動了，覺得應該選擇要出來。”

在清華大學航天學院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學習的戴政，畢業后進入到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深度參與了長征系列運載火箭的研制。他進入火箭研究院的同一年，2010年，馬斯克的SpaceX公司開始加速，開啟了全球商業航天低成本、可復用的全新時代。

“如果這部分商業需求，更便宜的滿足方式是SpaceX，為什么不能在國內干這件事情？我相信一定有需求，一定會產生供給的。”戴政說。

對于一畢業就進入國企的戴政來說，做出離職創業的決定尤其艱難。“把離職申請遞給領導后，我把在單位獲得的所有榮譽的獎狀鋪滿了一個床鋪，那天晚上哭了，就是再投一次胎的感覺，會有不安全感、巨大的焦慮和不確定性，但理性層面覺得應該要出來。”

從“國家隊”到民營航天公司的轉型，讓戴政擁有了創業的體驗，也讓他第一次嘗到了發射失敗的滋味。

2018年，朱雀一號在入軌前的最后關頭宣告失敗。“這就是航天非常殘酷的一面，它只有0和1的區別，要么是0，掉到海里、掉到地球上，要么是1。”戴政說。

經歷過那次失敗之后，他們復盤發現，最核心的動力系統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藍箭決定自主研發液氧甲烷發動機，從技術上說，是一個大膽的選擇，但從商業前景講，又是必然的選擇。和固體燃料相比，液體燃料的優勢在于價格低廉，供給市場化，使用過程中，清潔環保，基本不產生積碳，是高頻次、低成本、可重復使用火箭的戰略選擇。

“商業航天最開始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包括‘國家隊’的肩膀上，但是進入重復使用火箭研制領域的時候，沒有參照，進入了無人區，需要自己去探索。”戴政說。    

“國家有巨大的工業體量

總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從2018年到2022年，五年時間里，大推力液氧甲烷發動機——天鵲系列的誕生，標志著中國民營航天在大推力液體動力領域實現零的突破。

戴政表示，“液氧甲烷發動機的噴嘴，一個要上千塊錢，后來在國內找到一家原來給手表行業做小零件精密加工的企業，他們找到了一種方法，能把成本降到不足一百塊錢，降了十倍。國家有巨大的工業體量，就像一個大的寶庫，你在這里面總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讓戴政津津樂道的支持里，還有行業之外的人，比如浙江湖州一個小龍蝦餐館的老板。當團隊被清洗發動機噴嘴的難題卡住時，他給出了最實在的支持。

“我們推力室的設計師袁宇在一個小龍蝦餐館里，突然看到店老板用超聲波清洗機清洗小龍蝦。他靈光一現，問能不能借用這個設備。老板聽我們在干中國第一款液氧甲烷的大推力發動機，說拿去用，不用付租金，就當是對中國航天的支持。我真的覺得每一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大國夢。”

2022年12月14日，搭載天鵲液氧甲烷發動機的朱雀二號遙一火箭首飛。戴政和團隊再次品嘗了失敗的滋味。火箭一級、二級主機飛行正常，但二級游機工作異常導致發射失利。

7個月后，成功終于到來。2023年7月12日，“朱雀二號”遙二火箭成功入軌，成為全球第一款成功入軌的液氧甲烷火箭。液氧甲烷發動機特有的藍色火焰為中國商業航天注入了動力和希望。同時，藍箭瞄準了可重復使用的新一代火箭“朱雀三號”。

朱雀三號的設計實現了關鍵跨越：它采用不銹鋼做外殼，增強了耐熱能力，大幅減少了日后翻新成本，動力系統從朱雀二號的四機并聯升級為九機并聯，帶來更大的推力和運載能力。

2025年9月，朱雀三號動力試車首次全箭亮相，馬斯克公開評價，說它融合了SpaceX兩代火箭的一些特點，有望超越獵鷹九號。

戴政表示，SpaceX不斷試錯“能摸出產品的邊界，實現快速迭代”。他認為某種程度上講，中國也看到了這一點，“科創板明確把商業航天、具身智能等創新方向寫到資本市場規則里面，允許這樣的企業上市，募集更多的錢，才有可能跟全世界最先進的水準去競爭。”

低空軌道資源有限，規則是先到先得。目前，馬斯克的“星鏈”衛星系統發射總數已在2025年突破10000顆。中國也在加速推進自己的衛星互聯網計劃。圍繞低軌星座展開的競爭決定著未來全球通信網絡，乃至AI算力部署的競爭格局。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025年12月3日，朱雀三號迎來首飛時刻。

五百多秒的飛行過程中，發射大廳多次響起掌聲。在一子級回收失利后，二級火箭的入軌完成了1400秒的長滑行，為火箭后續運力的提升打下了基礎。

回收場坪上，人們的情緒平靜而樂觀。自媒體上，公眾也給予了理解和包容。航天事業最能體現人類的冒險精神，而冒險本身就包含著面對失敗的勇氣。

戴政說，經歷過失敗才能夠得到試錯的經驗，公司的技術迭代才有可能走得更遠。“從我們工程的角度上來講，拿到數據就已經是巨大的成功了，最后三公里的那一腳剎車，下一次再好好改進，去實現這樣一個目標。”

繼朱雀三號之后，長征十二號甲火箭將開始首飛與回收技術的驗證。朱雀三號和它一樣都瞄準了星座組網這一國家需求。

“如果能把中國航天的技術推向航班化運營，我覺得我們沒白干這一行。”戴政說，這個責任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支持我們用小龍蝦清洗機的老板一樣，他也愿意犧牲幾天小龍蝦的營業額。其實社會對一個群體的評價從來不是說在哪個企業、什么性質的企業。要看你現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國家需要的，如果是國家需要的，你也是‘國家隊’。”

每日經濟新聞綜合央視新聞